灯光苍白的洗手间里，水龙头喷射出的水凉得刺骨，一双手捧着水反复搓洗着，洗手液的泡沫从指尖流到指缝，再划过粗糙的手背。
女孩紧张地盯着自己的双手，在口中念念有词“1、2、3、4，2、2、3、4”，仿佛在遵循某种规律。她双手皮肤布满了冻疮和裂纹，完全不像一双青春年少的女孩的手。
许久，她小心翼翼地抽出纸巾，擦干洗得发红的双手，沿着走廊踮着脚走过，最终推开了精神科诊室的门。
“所以，那天你洗了200次手？”对面的方医生放下手中的就诊记录，抬头望着我，而我对她强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。我叫席琳，今年二十五岁，师范学校研究生毕业后，留在北京的一家教育机构工作。我平时生活比较爱干净，房间打扫得整整齐齐，也尤其迷恋清洗的过程，比如洗澡和洗手。对我来说，每次洗手都像一个精细繁复的仪式，双手打开的角度要拿捏得当，洗手液的泡沫要完全包裹住手背，手指尽量不碰到公共洗手台。洗手过程中我还会计数，4个数字为一组洗24次，整个过程如果稍有差池，就要重新开始洗。这种爱干净的习惯，渐渐演化成了洁癖。以前和朋友们出去逛街，我总是走在最后面，内心会一直想，每一步必须落在一块完整干净的砖上，如果不小心踩到缝隙或者污迹，就会觉得“不完美”，要重新走一遍。朋友们起初还会和我开一些善意的玩笑，但后来走一段一两百米的路，我都要反复检查半小时，我和朋友们见面也越来越少。最后一次参加集体活动，是我的生日。那天我们很开心，就多喝了一点酒，我醉醺醺地回到家，刚想挣扎着去洗漱换衣服，喉头一酸却直接呕吐了出来，酸臭的呕吐物沾在我的裙子、鞋子和地板上，我开始了歇斯底里的尖叫。那天晚上，我反复清洗着所有可能被呕吐物沾到的物件，然后一遍一遍地洗手，直到双手脱皮，却仿佛始终洗不掉那股刺鼻的气味。洁癖就像一种慢性疾病，它所树立的那些无形准则，将我和正常人的生活隔得越来越远，到最后每天只能沉浸在无休的清洗里，没有办法继续工作，生活也陷入了停摆，这才找到了方医生。“席琳，我想了解你从小成长的环境，比如你的父母，他们很爱干净么？”方医生听完我的叙述，若有所思地翻开了下一页。我的母亲一直是个严肃传统的人，她教导我女孩子要干干净净的，而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弄脏衣服和身体。小学六年级时，我的初潮毫无预兆地降临，裙子的深色污渍仿佛一个瞒不住的秘密。那天下午，母亲铁青着脸攥着刷子，一遍遍地清洗血渍，而我不敢和她说话。母亲平时身上总带着足量的纸巾和一包消毒湿巾，她几乎从来不用外面的公共厕所，如果外出时需要坐下或者碰到门把手，她会先垫好纸巾，以防沾染到任何她觉得“不洁”的事物。父亲受不了母亲的这些习惯，后来夜不归宿，直至离开了家。在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，我变得越来越神经敏感和完美主义，读书的时候，我的作业本和书桌抽屉是全班最整洁的，校服也总是浆洗得特别干净。“其实，洁癖的形成是有遗传因素的，这是洁癖的生理基础，”医生的金属眼镜边框有些反光，“而且家庭教育对于洁癖有着重要影响，如果父母具有强迫型人格，家庭教育又比较刻板，孩子可能会形成谨小慎微的性格，从而造成洁癖。”方医生所说的洁癖原因，其实我并不陌生。人的心理出了点问题，就会先偷着琢磨，比如在各种论坛和网站搜索自己的症状再对号入座，而那些真假难辨、良莠不齐的焦虑症、抑郁症和强迫症的信息，甚至让我感觉到自己并不孤单。据她所说，如果长期承受压力的状况下，再遭受突然的刺激，可能就会诱发洁癖的行为。我想，那次生日的晚上突然的呕吐和无法停歇的洗手，或许就是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。其实，作为一名洁癖患者，最害怕的就是未知，比如陌生的环境中经过的路人，就算是远远打喷嚏和咳嗽，也会让洁癖者异常紧张，感觉有病菌立刻会附着在自己的身上。洁癖者的洗涤行为，不只是以洗干净为目的，而是想要满足某种心理预期，甚至达成某种仪式感。洁癖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疾病，属于一种强迫性神经官能症，除了洁癖，强迫症的表现还包括反复检查确认、走路不能踩砖缝、有一点瑕疵的东西就丢弃等。经过方医生的诊断，我被确诊为强迫症。医生给我开了药物，并为我安排了心理咨询的日程，忽然间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，心里像照进了一束微光。服用药物后，我的症状有所改善，而我也渐渐在一次次心理咨询中打开心扉，从最开始的羞怯沉默，到如今可以心平气和地分享自己敏感、追求完美而备受挫折的体验。如果说接受治疗到现在我最大的改变，就是我放宽了对于干净的要求，也放宽了自己的心。随着治疗的深入，我意识到洁癖会带来一种沉重的心理负担，在重复性的动作里，我的精神状态是非常紧张的，生怕出现纰漏，但越是紧张就越会出错，然后陷入不断重复的恶性循环，而这种紧张感也会导致焦虑、抑郁等其他心境障碍。在没有寻求医生帮助前，我感觉到床单脏了，那么坐在上面的睡衣也会脏，而我去洗睡衣的时候，洗衣盆和洗衣篮也会脏，只能去反复清洗，如果不去洗我就会异常痛苦。但现在我可以更加理性地清洁衣物、打扫卫生，也有信心与洁癖和平共处，不让它控制我的思想、影响我的生活。我洗手的时间也越来越短，洗手的频率越来越低。在服药后的第三个月，我甚至邀请以前最要好的几个朋友来家中小聚吃火锅，并且打算重新振作起来，找一份新的工作，投入新的生活。
在生活中，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非常必要，但是爱干净一旦变成某种强迫性的思维或意志，如果不做某种行为就感到焦虑和痛苦，那么就一定要当心，这就是心理状况亮起了红灯，需要进行及时调整，必要时寻求专业医生的救助，让心和生活都回归正轨。走出心的迷宫，勇敢接触这个世界的鲜活与晴朗，这或许就是生活应有的模样。